【暮雲托舊事】

入夜，相思磨磨蹭蹭不靠近床榻，只是尋了借口在桌案旁看書，看了一炷香也不見翻過一頁，反倒時而瞟一眼同在一旁看書的高辛瀚。

高辛瀚正襟危坐，舉著書本看得十分入迷，絲毫沒有註意到此時已月上中天，而相思已滿是困意，卻不願去睡。

相思滿腹愁思，正在想著對策，忍不住打了個哈欠，實在撐不住了，“我要去睡了。”說著便放下書欲起身。

“好，那我們睡吧。”高辛瀚放下書。

相思一楞，登時腦中一片清明，擺手道：“我不困了，不困了！你去睡吧，我還不困，我再看一會兒！”便又坐下。

“你方才不是說……”

相思忙道：“我方才說天色已晚，你先去休息。”說完看了一眼的高辛瀚，卻又匆忙移開視線。

屋內沈寂一片。

許久，高辛瀚再開口，語氣輕松，“那我先睡了，你當心熬夜傷了眼睛。”說著吩咐浴夕進屋來換了新的燭臺，這才往床榻邊走。走到床榻邊，高辛瀚自己脫下外衫，又脫掉鞋襪，將衾被卷起來，兩只手將衾被和靠枕抱起，徑直走到床榻旁，往虎皮毯子上一放，這便躺在虎皮毯上。

相思一怔，“你，怎麽……”卻停住。

高辛瀚裹著衾被朝相思笑，臉上盡是“應當如此”的意味，說道：“我娶你時不知你已有心上人，如今知道了，自該讓你睡床榻上，我睡毯子上。”

相思難以置信，“可你……”

“你想聽故事嗎？”高辛瀚沒來由地問。

相思想了想，起身走過去，踢掉鞋子，徑直側躺在床榻上，靠著靠枕，看著高辛瀚，甜甜一笑，“幼時娘親給我講故事，娘親死後便是頊彧哥哥給我講，有事爹爹和明堯後也會給我講。長大以後，再沒有人給我講故事了。”

“我如今既是你夫君，換做我給你講。”高辛瀚笑，突然坐起身來，拉開床榻上的毯子給相思蓋好，這才躺回去。

相思心頭擔心的事已盡消，對他的舉動報以一笑，“你快講。”

“好，這便講了。很久很久以前，有一個叫月姬的女子，她精通博弈，在風陵渡是出了名的厲害。風陵渡是中容通往其他三大國的必經之路，可以說那裏魚龍混雜，有一擲千金的豪客，也有乞討為生的乞丐，倒是個可以維持生計的好地方。她每日和人對弈一場，每次只賭一錠金錠，卻從沒輸過。”高辛瀚口齒清晰，話卻斷斷續續，像在回憶，想來這個故事已經很久沒有對人講起了。

“那倒是一個奇女子。”相思道。

高辛瀚朝她一笑，“還有更奇的。就這樣三年過去了，月姬名聲大噪，只因三年間她從未輸過。那一年，正巧碰上渾夕國屢犯中容邊境，風陵渡就不如往日一般太平了，月姬一個女子身處亂世，很快就遇上了刻意前來刁難的人。與月姬博弈有三個‘不’，不許詢問月姬任何問題；不許窺探月姬樣貌；不與高辛氏博弈。”

“不許問、不許看，想來月姬一定是個美人，生怕孤身招來禍患，倒也有道理。為何不與高辛氏博弈？這樣的奇女子絕不會忌憚皇室，莫非她反倒看不上皇室？”

高辛瀚笑，“父帝若知你這般聰慧，一定喜歡你！月姬父母均死在中容國內亂之中，可以說是當年我父帝平亂時的刀下亡魂，她自然瞧不上我們高辛氏。”

相思點點頭，“那也是。然後呢？”

“那一晚下大雪，正是隆冬。風陵渡人很多，一個渾夕國軍營逃出來的將士瞧見月姬正在收拾棋盤，便上前搭話。三言兩語後便死纏著要月姬與他博弈，可月姬每日只一場，那一日已與人博弈過，便坦言相告，請那人明日再來。那人不肯，反倒蠻橫起來，不但要博弈，還吵著要摘下月姬的面紗，一窺美顏。”高辛瀚說到這裏，兀自生起氣來，平躺在毯子上，雙拳緊握。

“然後呢？”相思也入了迷，急急追問。

“月姬不肯，再三軟言相勸，卻都無濟於事，最終給那壯漢扯下了面紗來。”

“月姬可是個傾城之貌的美人？”相思翻身坐起。

高辛瀚微點了一下頭，“風陵渡眾人都傻了眼。其實……其實月姬樣貌也並非絕世，只是寒冬臘月之中，又在荒野，能見如此嬌弱的女子，自當是美人。那壯漢便見色起意，想輕薄於她。”

相思大驚，“月姬可會功夫？”

高辛瀚搖頭，“月姬頃刻間陷入危難，風陵渡的三個男子，加上那渾夕國壯漢均對她起了歹心，聯手想欺辱於她！就在這時，一直在二樓休息的一個白衣男子躍下，扇子一揮便取了渾夕國那逃兵的性命。其餘兩人登時嚇得魂不附體！”

“好！原是有英雄相救！”相思嫉惡如仇，一聽英雄救下美人，心中大快。

“那白衣男子嘩一聲收起白色的獸骨扇，說‘兩軍交戰在即，你卻做逃兵，還在此調戲女子，該死。”又看向另外兩人，‘我一生都不再殺一個中容人，滾。’那兩人一聽撿回一條命，立即跑走。旁人都讚白衣男子武功高強，月姬上前答謝，白衣男子卻說了一句奇怪的話。”

“什麽話？”

高辛瀚側頭看相思，卻就是不肯說。等相思急得不耐煩時，才一本正經學著白衣男子的語氣道：“你真像她。”

“‘你真像她’？像誰？那白衣人說月姬像誰？”相思一頭霧水。

高辛瀚卻不答，繼續說：“後來月姬嫁給了白衣男子，隨他回到了他的家中，卻再沒有去過風陵渡。”

“後來月姬生下雙生子，一個取名‘灝’，一個取名‘瀚’，此後她住在朝雲殿，叫做玥妃，人人都知她是白羽帝生平最看重的妃嬪。”相思接話，“那麽白衣男子就是白羽帝陛下了。”

高辛瀚略顯驚訝，卻歉然一笑，“我的故事沒講完，你卻知道我要講什麽了。”

相思卻道，“我不曾見過你母妃，也只巧合地見過白羽帝兩次，一次太小，不記得了，一次卻覺得他清冷的讓人難以靠近。此時聽你這樣一說，沒想到你爹娘之間有這樣一段美好的故事。”

高辛瀚面露憂愁道：“這個故事是我很小的時候母妃講給我聽的。她說沒有人知道這個故事，除了她，知道另一個人卻永遠不會對別人講。”

她說的人是當日的白羽帝嗎？相思來不及細想，“其實她並不想讓你知道，對不對？可她那時不知道，她的兒子過目不忘，聽過一次後便牢牢記住了。”

高辛瀚垂目，顯得十分低沈，“母妃常說，他一直在等她，在風陵渡見到母妃的時候，他以為是她，可惜，叫他失望了。母妃從來不是她，也不會是她。”頓了一下，不等相思發問，自己說，“我卻不知道那個‘她‘究竟是誰。”

相思被他感染，也哭喪著臉說：“不管是誰，你娘在白羽帝陛下心中終究不一樣的。我看得出來。”

“是嗎？”高辛瀚問。

“嗯！”相思用力應道。

“那他為何再也沒去過朝雲殿？”高辛瀚聲音黯啞，好似自問。

相思一怔，再也不知該說什麽來安慰他。玥妃給兒子講故事的時候，一定是滿腹愁苦無處發洩，卻不知她說出來後竟成了兒子的心病。今夜高辛瀚講這個故事的時候，他語氣平淡緩慢，像在講別人的故事，但最後那句話問出口的時候，相思發現，世上只要發生過的事，總會有痕跡，若是留下傷口，哪怕愈合得再好，終會有一個淡淡的痂。

就這麽靜靜的，兩人一個床上、一個床下，躺了一夜。

清晨一早，相思和高辛瀚各自換上盛裝，往大政殿行去，參加國宴。

經過昨夜，兩人之間更添親近，心中已無嫌隙。在他人眼中看來，卻是新婚男女，處處透著甜蜜纏綿。

“九王子、九王子妃到——”

相思依照中容禮節挽住高辛瀚的手臂低聲道：“昨夜的三個約定，你要記著。”

高辛瀚看她一眼，點頭。

一入大政殿，相思和高辛瀚便朝正中的白羽帝行禮問安，雙雙拜倒在地，“兒臣（臣妻）拜見父帝，父帝萬安。”

“都起來。”那個清冷的聲音響起。

相思腦中閃過昨夜的故事，那個白衣、握著折扇的翩翩男子，竟然是此刻坐在大殿之上的白羽帝嗎？

白羽帝道：“九王子妃，武舜帝特地來看望你夫妻二人，你們二人自該以大禮向他行禮謝恩。”

高辛瀚和相思便一起轉向白羽帝身側正坐的軒轅頊彧，一起躬身行禮，“拜見武舜帝，萬歲萬歲萬萬歲。”

“不必多禮。”軒轅頊彧的聲音較白羽帝平和許多，卻也叫人不敢輕視。

兩人這才垂著頭各自入座。

回到坐席上，相思將視線投向軒轅頊彧，見他一身黑衣，一頂黑檀木發冠束發，雖瘦了些，卻很精神，整個人比之前又多了幾分帝王之氣。

軒轅頊彧也正在看著相思，卻見她面色不大好，有些發黃，眼下還有烏青，盡管用脂粉掩蓋，卻還是看得出來精神好、滿面春風是裝出來的。不禁蹙眉。

相思一怔，只是朝他蹙眉，微微搖頭。

軒轅頊彧置之不理，側頭向白羽帝道：“朕瞧著他們二人倒是要屬九王子精神更佳，看來九王子體弱一說乃是謠傳了。”

白羽帝道：“老九娶了王子妃後倒是精神好得多了。”

“噢，是嗎？”軒轅頊彧意味深長地看向高辛瀚。

相思起身，“中容物資豐沛、山清水秀，平遙城更是一覽眾山小、遠離喧囂，這樣的住處再好也沒有了，多謝武舜帝關懷。”

“平遙城確是好所在。人呢？”軒轅頊彧步步緊逼。

相思微微抿唇，又道，“新婚夫妻，難免休息不好，武舜帝想也清楚的。”

在場眾人均感尷尬，人人面露難色，唯獨白羽帝依舊淡淡，武舜帝反而面帶笑意道，“那就好。”

相思嘴邊帶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，緩緩坐回去。這一招反擊真是漂亮，相思心中只道“看你還問東問西，你若再問，我還敢說更不入耳的話來！”

“臣妾在天命住了有些時日了，卻也未見哪家女子這般不知羞，九王子妃這話可真是犯了咱們中容的忌諱了。”軒轅頊彧身側的高辛嬙忍不住開口。

相思見高辛嬙坐在軒轅頊彧右側，很是得意，，料得在天命她一定很得勢，看在軒轅頊彧的面子上便不理會。

卻聽門外傳來男聲，“臣弟道是誰這樣伶牙俐齒，原來是三姐回來了！”來人正是八王子高辛灝。

“拜見父帝，父帝萬安。”高辛灝拜倒，又轉向軒轅頊彧，“武舜帝安好？”神情很是張狂。

白羽帝道：“你的嘴也不饒人，來晚了便快坐下。”

高辛灝笑道：“兒臣忙於常曦部練兵之事，這才從軍營趕回來，來晚了，請父帝、武舜帝恕罪。”

軒轅頊彧只是喝茶，並不答話。

白羽帝側頭看身側的一羽，卻聽一羽低聲說了些什麽，白羽帝自言自語說：“不來就不來吧，送些吃食去慶雲堂就是。”一羽頓了一下，剛想問什麽，白羽帝兀自說：“朝雲殿不必管。”一羽這才離開。

看來今日是見不到玥妃和慶雲妃兩位鼎鼎大名的妃嬪了，相思正郁郁寡歡，卻聽白羽帝道：“人來齊了，開席吧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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